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蜻蜓紐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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蜻蜓紐扣

第一次認識殷明凈還是在太爺的葬禮上。人如其名,他長得既明朗,又幹凈。

當時,他就跪在我身前,一身白色孝衣,薄薄的脊背挺得比房上的梁還直。

我嫉妒地伸手戳他,質問他憑什麽跪在我前面。明明,我才是太爺親手養大的孩子。

他回過頭,沖我咧嘴笑了:“因為我是男孩啊。”

他說得那麽理所當然,我本該討厭死他,可他咧嘴笑的樣子又是那麽地像太爺。我忍了又忍,把打算罵他的話咽了回去。

我原本以為他在葬禮過後就會走,誰知他卻住了下來。和他父母一起,住進了這座曾經只屬於我和太爺的老宅。

後來我才知道,這宅子已經歸他們了,我才是那個外人。

殷明凈很受父母寵愛,每次看到他窩在他媽媽懷裏撒嬌的樣子,我都會嫉妒得要死,忍不住想如果我跟他一樣也是個男孩的話,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把我丟下了。

自從他們住進來以後,宅子裏多了人聲,我卻更加孤獨了。

夏天時,半空有成群的蜻蜓飛舞。透明的翅膀,大大的腦袋,狹長的尾巴,呆頭呆腦的,很容易就能捉住許多。

殷明凈很喜歡捉蜻蜓,捉住以後,就把它們扣在臉盆下面。

我為他為什麽要這麽做,他說,晚上把蜻蜓扣在裏面,第二天早上,當第一縷陽光照在臉盆上時,它們就會變成紐扣。

蜻蜓會變成紐扣?我不信。

然而第二天清早,他一見到我就舉著兩粒紐扣說:“看,我昨天捉的那兩只蜻蜓變的,沒有騙你吧?”

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,我有點疑惑了:蜻蜓真的會變成紐扣麽?

我也想試試。

於是到了傍晚,我也捉了幾只蜻蜓,既懷疑又期待地把它們扣進我的臉盆裏。

那天晚上,我一夜都沒有睡著。

等太陽剛剛升起,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床,掀開臉盆想看個究竟。

然而我的臉盆並沒有讓蜻蜓變成紐扣。它們還是那個樣子,只是早已沒了氣息,兩條翅膀無力地耷拉著,僵直的身子讓我想起了太爺。

我感受到一股上當受騙的憤怒,殷明凈,他居然騙我!

我奪門而出,卻發現他正笑容滿面地沖我跑來。

“禾禾,看!我的蜻蜓又變成紐扣了,這次還是透明的!”他邊跑邊喊,連聲音都透著興奮。

這讓我只剩下了疑惑與不解。為什麽殷明凈的臉盆能讓蜻蜓變成紐扣,我的就不行呢?

我告訴殷明凈後,他也困惑了,猜測道:“難道是你放的地方不對?我都是放到院子裏的。”

他教我把臉盆也放到院子裏,和他的並排擺在一塊。

“等著吧,明天一定有紐扣。”他自信滿滿地說。

第二天,我們一起來看。臉盆掀開後,還是只有殷明凈的蜻蜓變成了紐扣。

這下連殷明凈也搞不懂怎麽回事了。見我一臉失落,他有些不知所措,接著慌忙把他的紐扣朝我手心裏一塞,說:“我的,送你。”

但我卻並不想要他的紐扣,我只想弄清楚怎麽回事。

當天,我們照舊把扣著蜻蜓的臉盆放在院子裏。他的臉盆大大的,是青色的,我的臉盆則是藍色的,印著幾朵小花。

夜裏,殷明凈悄悄潛進我的屋裏。隔著透明的玻璃窗,我們睜大眼睛觀察著被我們擺在院子裏的“實驗對象”。

窗外月光明亮,照得樹影婆娑。

一陣風吹過,堂屋的門發出“吱呀”的一聲響,殷明凈的媽媽悄無聲息地出來,把青色臉盆下的蜻蜓換成了紐扣。

我終於懂了。

殷明凈一臉驚訝,顯然,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蜻蜓紐扣的真相。

“我媽媽不會為我做這種事。”我面無表情地說。

所以,我沒有紐扣,我的蜻蜓也永遠不會變成紐扣。

殷明凈似乎慌了,不停地跟我說“對不起”。我奇怪他為什麽這樣,結果一回神才感覺到臉上一片冰涼。

我居然哭了。

我什麽時候哭的?不對,我居然也會哭?我訝異極了。

從那天起,殷明凈在我面前就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的,我不明白這有什麽好愧疚的。我嫉妒他有父母疼愛,更嫉妒他是個男孩。我不止一次地想,我要是個男孩就好了。

如果我是男孩,我一定和他一樣,不,一定比他還要幸福。爸爸媽媽一定會把我捧在手心裏,然後,我的蜻蜓也會變成紐扣。

那樣的話,我和殷明凈的關系也一定比現在更好,因為我終於不用再嫉妒他了。

為什麽,我偏不能是個男孩?

我深深嫉妒著殷明凈,卻又不得不整天與他呆在一起。我沒有朋友,沒有玩伴,孤寂而荒涼的老宅裏,他是我唯一的陪伴。

我厚著臉皮黏在他身後,看他肆無忌憚地和父母撒嬌,張口要這個,買那個。我旁觀著他的幸福,仿佛只要每天多看上幾眼,那幸福就能勻到我身上似的。

我嫉妒他的幸福,卻又無比渴望他的陪伴。

我實在太孤獨了。

太爺死後的那年立秋,我和殷明凈一起被送進了村裏的小學。

我開始有了除殷明凈以外的夥伴。

第一次見到那麽多同齡人時,我驚訝得嘴巴差點都合不上,原來老宅外面的世界是那麽熱鬧。

隨著年級越升越高,我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,不知不覺間,我已經許久沒想起殷明凈了。盡管,我們依然住在同一座宅子裏。

直到有一天,我路過堂屋時聽到裏面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,這才恍然想起殷明凈的媽媽又給他生了個弟弟,他當哥哥了。

當了哥哥後的殷明凈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,那份被我刻意隱藏起來的孤獨仿佛被他偷走了,我一天比一天笑得燦爛,他卻愈發沈默,連背影都透著霜打落葉般的蕭索。

他弟弟學會走路的那天,殷明凈平生第一次挨了打。

他泡奶粉的時候,他弟弟顛顛地跑了過來,一個不留神,熱水便濺到了他弟弟的手背上,燙出一個紅紅的圓。

殷明凈的弟弟哇哇大哭起來。殷明凈自己,則被聽到哭聲趕來的媽媽打了一耳光。等他爸爸回來後,他媽媽又把這事跟他爸爸說了一遍,殷明凈又結結實實吃了他爸爸一腳。

那一腳踢得可真遠吶,殷明凈痛得五官都變形了。可是他並沒有哭,我想他以後或許都不會再哭了。

那年夏天,我們照舊捉了許多蜻蜓,和以前一樣把它們扣在臉盆下面。做完這些後,他並沒有走,而是和我一起坐在門檻上,盯著院裏的兩只臉盆發呆。

我們沈默了許久。月上梢頭的時候,他突然說了句:“我的蜻蜓再也不會變成紐扣了。”

我側過頭看他,發現他的面容十分平靜,沒有任何表情。

我終於不用再嫉妒他的幸福,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。

從未擁有過的,和曾經擁有過卻被強行剝離的,究竟哪一個更加不幸?我比較不出結果。我只知道從那天起,我們都開始長大了。

我也漸漸開始明白,原來偏心是不分男女的。當父母不在乎你的時候,就算你是男孩也沒用。

我決定和自己的性別和解。

殷明凈,我真的應該謝謝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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